孫建濤
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,夢見母親盤腿坐在捶布石前,兩手握著棒槌,捶打著漿洗的被褥。那棒槌一上一下反復敲擊的動作好像敲鼓似的,不斷發出“梆梆梆”的響聲。母親的棒槌敲在捶布石上,也敲在我的心上,把我從夢中敲醒。
醒來,我默默的用記憶之網,在往事的海洋里,極力打撈著農家與棒槌的故事,一幕幕令人難以忘懷的鏡頭,又清晰的呈現在面前。
曾幾何時,每到莊稼上場換季的時節,秋風夾裹著絲絲涼意,拂過收獲的農田,吹進了農家的土草屋,向人們預報寒冷的冬季就要來臨。一到這時,村里的女人們就開始拆洗棉衣,漿洗被褥,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冬天。拆洗棉衣都是按照“好三年、舊三年、補補連連又三年”的傳統習慣縫補完成,實在是到了對付不了的地步,才不得不換一副新面料,將原來的面料做成裡子再縫綴好。而到了拆洗被褥的時候就沒那么簡單了,拆下來的被褥裡子和面料,需要一番特殊加工方可完成,這時那捶布石和棒槌就派上了用場。
我家的捶布石,是用一塊一拳頭多厚的硬實木板做成的,長三尺有余,寬一尺半左右,扳動起來像石板那樣沉重,就連一個身強力壯的棒小伙子,也要使出好大的力氣才能搬走。因我家的捶布石是用木板做的,所以村里人都管它叫“捶板石”。我家的捶布石與一對棒槌是配套的,兩只棒槌的木料,是用產于東北的色木,經人工腳踏旋床旋制而成。色木又名為五角楓或五角槭,木材堅硬、質地細密、富有光澤,使用起來既沉實又不易斷裂。那棒槌長一尺一寸,粗細與鴨蛋差不多,分前長后短兩個部分,前節光光的圓圓的,好像一個長長的蟈蟈肚子;后邊的短節如同霸王鞭的手柄,兩頭略粗中間稍細,便于手握其中,看上去既是一件生活用具,又是一件藝術品,委實招人喜歡。在我們村里,還有用柞木、樺木、榆木等硬雜木棒,經刀削斧鑿自制的棒槌,雖說看起來不太受看,但使用起來與旋制的不差上下。在我見過的棒槌中大多都是用色木做成的,所以村里人若是看到誰家身段般配的夫妻時,就會說那是色木棒槌一對。
我家的捶布石和棒槌不知用了多少年,兩樣東西都被磨得溜光锃亮。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,這兩件東西就走進了我的幼小記憶里。一到秋后,母親就會在耳朵筐里襯上一塊白布,將從灶坑里扒出來的豆秸灰裝入筐中倒上清水,用淋出的灰水清洗拆下來的被褥。待晾干后,用煮苞米米查子的飯米湯或土豆粉面子與水調成漿液進行漿洗,然后再放到院子里晾干后拿回噴上水,并疊成長條,由兩人各攥一頭,進行反復抻拽,一松一抻、一停一扽,不時發出“啪啪”的響聲,直到把被裡褥面上的褶子抻平,然后疊成同捶布石大小的長方形,置于其上進行翻來覆去地捶打,待到捶打得像紙一樣平平整整板板正正時,再重新絮上棉花做好被褥。
那時候,農村過的是自給自足的小農日子,肥皂和香皂很稀少,鄉親們都管肥皂和香皂叫“洋胰子”,被視為非常稀罕的奢侈之物,既買不起又買不到。洗手洗臉用豬的胰臟和面堿,經搗碎后攥成團做成的豬胰子,洗頭用燒開的酸菜水,漿洗衣物用的是灰水或面堿。這些傳統的洗滌方法,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前的真實寫照。到了六十年代,村里人就可以在供銷社買到肥皂和香皂了,但因貨源緊缺供不應求,需要憑票供應。我們村磨米廠的人,因缺少肥皂,只能用成塊的黑色傳動帶油當胰子洗手洗臉。到現在我還清楚記得在上世紀的七十年代初,我爬上了40多米高的腳手架,在我們公社國營油廠的大煙囪上寫了“自力更生,艱苦奮斗”八個大字。他們為了感謝我,臨走時送給我四條肥皂,我如獲珍寶樂顛顛地捧回了家。在那時,農村肥皂緊缺的程度由此可見一斑。
由于肥皂的供應不足,倒給我們社辦的小油廠帶來了商機,他們利用榨油剩下的油腳加上火堿,制出了與正規廠家生產的肥皂大小相同的土肥皂,洗滌效果相差無幾,且又經濟實惠,價格低廉,深受百姓歡迎,從而緩解了群眾的洗涮之難。到后來,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進步,人民生活的逐步提高,隨著洗衣機、洗衣粉和各種皂類等洗滌用品的日益豐富,以及化纖布料的相繼問世,那不知延續了多少代的棒槌聲,就漸漸的在鄉親們前進的歷史腳步中銷聲匿跡了。
我走出家門較早,自夢見母親捶布之后,就向我老弟打聽,母親用過的捶布石和那對棒槌還保存著沒有?他回答說,借出去之后,早被“輪官”輪沒了。為此我感到十分遺憾和惋惜。我老弟喜歡收藏老物件,也許他看出了我的心思,沒過幾天不知從哪里真的給我淘弄到一對棒槌,這對棒槌也是用色木做的,其中一只與母親用過的樣式相同,另一只不同,還長了一寸多。可見民間的棒槌沒有統一的標準,其長短、粗細和式樣都各有千秋。
回想起早時的人,為什么非要費事巴拉地漿洗被褥呢?我估摸主要是因為那時的生產能力有限,生活條件很差,沒有像現在這樣的洗滌用品,只能通過漿洗的方式,利用淀粉的漿液給布絲和縫隙罩上一層保護層,以防灰塵和污物的浸入,并發揮淀粉易溶于水的特點便于拆洗。同時因那時的被褥全用純棉布料,可增加強度減少了磨損,延長壽命減少開消。另外經漿洗的被褥平整光滑,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了虱子、蟣子等寄生蟲的孳生。我曾用過漿洗的被褥,躺在被窩里身上像蓋了一張鐵皮,不但不柔軟,而且不幠身,保暖性差,一旦睡出汗時,還覺得有些發黏。
我對棒槌的來龍去脈,只知道在我們那片土地上,大約消失于上世紀七十年代,卻不知起源于什么年代。有人說棒槌誕生于《詩經》時代,如是這樣棒槌已有二千五百多年的歷史了。另據《辭源》中對“槌”一詞的解釋:“(1)棒槌,捶擊工具。同‘椎’。‘漢王充論衡效力:鑿所以入木者,槌叩之也。’(2)敲擊。通‘捶’。”根據《辭源》的記載,如棒槌起源于漢代,那距今也有兩千來年的時間了。不管怎么說,我想棒槌大概同彎鉤犁、碾子磨,及鋤頭、鐮刀之類的工具一樣,都起源于農耕社會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,并經歷了由簡單到復雜,由低級到高級的發展過程。那咱,生產效率低,工具簡陋,生活條件差,婦女們在河畔塘邊浣洗衣物,就著石頭用手搓洗,利用雙手搓洗的擠壓力,讓清水把衣物上的灰塵與污垢沖洗干凈。為了減輕搓洗的勞動強度,有人找來了短木棒,用其捶打衣物,收到了與搓洗一樣的效果,于是這根短木棒就開始代替了婦女們的手搓勞動。因這個替代品是一根木棒,又像木槌一樣能捶洗衣物,所以就稱其為棒槌。最早出現的棒槌,可能是專門用于捶洗衣物的單根棒槌,后來根據生活的需要又出現了專用于漿洗的成對棒槌,再后來就出現了既實用又漂亮像藝術品一樣的棒槌,總之棒槌誕生于先人們的勞動。
人世間每一項發明都來源于勞動,勞動可創造一切。這其中凝結著先人們的辛勤汗水和聰明的智慧,我們應該為此而感到驕傲!在科學技術空前發達,社會生產力不斷提升,人民生活日益提高的今天,是那些彎鉤犁、碾子磨和棒槌等傳統的生產和生活工具,支撐我們走到今天,奔向明天,這就是我們的歷史和牢固的基礎。大凡做好每一件事情都離不開歷史和基礎,基礎不牢將一事無成。我們不能忘記這些,那“梆梆”山響的棒槌聲,是一支歡快的生活勁歌,是從莊稼院里飛出的激昂鼓點兒,敲醒了夜晚,敲來了黎明。敲綠了田野,敲來了金秋。敲碎了貧困,敲活了憧憬!   作者 攝
面對老弟拿來的一對棒槌,早時母親捶布的情景和那“梆梆”的棒槌聲,竟已“物是人非”,只能再現于夢中,回蕩在耳畔。
發表于2016年第5期《黑龍江首路運輸》